与叶圣陶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,老人家最讲诚信,对同辈友善温润,对后辈更是疼爱有加。
叶圣陶先生
上世纪80年代,我因工作联系,有幸结识著名文学家、教育家叶圣陶先生。数年间,得他老人家书函五通,又多次聆听教言,受益终生。如今,叶老离开我们已31年,当年接受教诲的情景时时映现,一一宛如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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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到叶圣陶先生第一封信,是年5月31日。其时,我任职于上海市徐汇区教育学院。年3月,吕叔湘先生在《人民日报》发文,呼吁改变语文教学效率低下的现状,一时应者云集。我也热情投入,正着手试编语文教材。为向叶老请教,我贸然投书。当时我不认识叶老,未曾料到仅隔数日,即收到老人家亲笔回复。叶老时已85岁高龄。信中说:“感于足下厚意,勉力写此一信。心思不能集中,书写又不很便当,只能简略说几句,未免辞不达意,尚希原谅。”并建议我去拜访段力佩先生。“上海育才中学段力佩校长是我的老朋友。他学校里教语文有一套试验办法,……足下想必知道这些情形,所示的种种高见,不妨与段校长谈谈。”接读来信,我自然既兴奋又感动。我是一名普通教师,老人以德高望重之身,垂爱于我。我深知,这是前辈的关爱,也是对后辈的期望。
叶圣陶写给本文作者的信
第一次面见叶老,是第二年,年11月,我去北京参加全国第二次语文教材座谈会,同去代表有张撝之、钱梦龙、杨达平诸君,由上海市语文教研员徐振维老师带队。行前,我致信叶老,说有晋京机会,希望面见叶老。不想,就在会场上,叶至善先生找我,说叶老要见我。我惶恐地来到主席台前,见到叶老。老人家双手一拱,言道:“失迎,失迎!”我慌不择言,只是说:“您好!我会来看望您。”迅即退下。会后,一日下午,我初访叶府。叶圣陶先生亲切地接待了我。谈话近两个小时。我怕累着老人家,说完起身披衣要走。老人拉着我,嘱我穿好大衣,还不放心地将钮扣一一摸过,确认扣上,才挥挥手,说:“至善,替我送一送。”至善先生长我21岁,为我父辈,一直送我至大门口。
年秋,我去北京。同行有扬州大学一位教授,他有新著出版,有意请叶老题写书名。时东四八条老宅维修,老人家借住友人处。此时,叶老视力已极差,不能写毛笔字了。老人明白来意后,郑重地交我一张打字的纸条。这是一封信“敬致嘱我写字的同志”。信分三段。第一段写老人在力所能及时,凡有所请,“总是一口应承”。第二段写他如今视力模糊,“写个田字,中间的一画一直有时写到了方框的外边去”,“说也惭愧,写个书名,差不多十个八个字,一遍写不好,再写一遍,写上几十遍,竟没有勉强可以满意的”。第三段陈说他现时实在不能写毛笔字了,“倘蒙原谅,不胜感激”。手拿字条,我不知说什么好。老人家一生真诚待人,遇人遇事无不尽心。即使实在做不到,也必以实情相告。短短字条,句句真情。其恳切之意,友善之心,溢于言表。这张字条,我一直作为人生教科书珍藏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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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与叶圣陶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,老人家是最讲诚信的。他对同辈人友善温润,对后辈更是疼爱有加。这从许多友人的回忆文字中可以见到,而我也是亲身感受到的晚辈之一。年10月,某日,我接到至善先生来信,同时寄来一张“叶圣陶声明”。这令我吃惊不小。什么事让老人家作出如此举动?
叶圣陶先生
缘起是为一本名为《写作辞林》的书。这本书在“前言”里说:“初稿曾奉送叶圣陶先生审阅,得到叶老的热情支持,叶老在百忙中,为我们亲笔题写了书名。”叶圣陶先生一贯主张:“语言的训练,要让学生在语言实践中去领会,去比较,这是从小学阶段起就应注意。”“文字该和语言思想一贯训练,怎样想,怎样说,怎样写,分不开的。”(《叶圣陶教育文集》第三卷)违背此道,硬记词汇,老人是不赞成的。这本书是给孩子看的,尤其不能误导。为此,叶老手书“叶圣陶声明”,郑重表明态度:“封面上的字确是我写的,我很后悔;是谁托我写的,现在记不得了。至于审阅初稿,绝对没有这回事。,10,10。”措辞严正,说明情况,承担责任,表明观点,没有丝毫含糊。这一罕见的“声明”,掷地有声,足以显现老人耿直、刚正的高尚人品。
我与叶圣老最后一次通信是年1月。其时,《语文学习》编辑部拟举办华东、中南地区优秀青年教师作文评改邀请赛。我是筹办者之一,特将有关作文评改的意见梳理后告知叶老,希望得到指导。不几日,即获老人家回复。一封厚厚的特意写上“加重”两字的信来到手中。我注意到信封是至善先生的笔迹(以往通信叶老都是自书信封),不免疑问,急急启封,得七页信纸。叶老写了四页,至善先生写了三页。叶老回信说:“来信是由孙女念给我听的,我自己不能看了,现在勉写三纸,以答雅意。只是随想随写,并不对准来信。这些信务望不要刊载,也不要给他人看,编辑同志看看当然也无妨,务请俯从我的话。”至善先生附言三纸,说了叶老近日的身体状况:“父亲的眼睛愈来愈坏,医生毫无办法。视网膜出了几次血,受了损伤,又加上了白内障。最近两天可能视网膜上的黄点根本失灵了。对着什么看,什么就全部消失了。写字用尺子按在纸上比着,只凭手的感觉乱画,实在吃力之极。写这四页纸,竟花了半天又一个清早。”我把这七页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。老人看不见,摸了尺盲写了四页纸,个字,这是怎样的真爱,怎样的执着,怎样的情怀!此后我不再写信打扰老人家,所有信札均与至善先生联系。如今,至善先生也已作古,执笔至此,难禁深深怀念之情。
叶圣陶写给本文作者的信
年1月,收到叶小沫、叶永和姐弟俩合编的《叶圣陶叶至善干校家书》,厚厚一册。我不禁感慨万千。当年,曾收到叶老赠书,后又收到至善先生赠书,今再收到叶家第三代赠书,其中情义岂是一言两语所能道尽。它显示叶氏淳淳家风后继有人。而今我也是八旬之人,难言感恩,唯有自励,一息尚存,不忘精神传承。叶老晚年说过:“孔子说,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我是虽临夕死,犹欲朝闻。”谆谆教诲,言犹在耳,追念一代宗师,紧跟时代脚步,我辈后人怎敢稍有懈怠?(范守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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