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阿久三明治
作者|阿久
编辑|沈时
我是被父亲带大的。他为了培养我的逆商,做游戏时从不让我。两三岁的时候,经常和父亲玩着玩着就哭了,父亲会说,“你去旁边的房间哭,哭完了过来跟我道歉。”刚开始,我在隔壁的小黑屋里嚎啕大哭,尝试发出各种尖叫,脚跺得咚咚响,却从不会有人来看我。渐渐地,我不那么使劲儿哭了,在小黑屋里的反省时间也越来越短。后来我都不用去小黑屋了,当场调整表情和心情,恳切地向父亲道歉。
长大一点,父亲带我逛商场,我站在玩具前赖着不走,他也从不迁就我,而是用离开表达拒绝。我看着他转身离去,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,我只好强装欢笑世故地向售货员表示再看看,然后低头离去。
小学一年级,周围小朋友都流行学乐器,我央求妈妈带我学电子琴。我俩既没天分也没受过熏陶,望着黑板上小蝌蚪似的音符不知所措。不过妈妈认为只要刻苦努力,没有攻不下的难关,于是每天回家逼我练琴。从此一到下午四点,整栋楼都飘着我的哭喊声,我越哭妈妈越强硬,她越强硬我越哭。好在妈妈不像我爸那么固执,某个下午,我俩终于决定放过彼此,她一边把电子琴收进箱子一边断言:“你爸说得对,你就不是这块料。”
小学四年级,乐队老师来学校挑学生,我的艺术血脉再次萌动,一放学就冲到报名队伍里。老师根据手型、口型把学生分配到管乐队或者弦乐队,可能是碍于我的极度热情,老师难为情地决定让我打小鼓,我当场确认报名。兴奋地回家告诉父亲我被选上了,支吾地提出要块钱买鼓,父亲没说什么包了个信封给我。第二天,我顺利地领到小军鼓。小军鼓真好看啊,鼓边是银色的,在太阳底下闪着光,鼓面是白色的,轻轻一敲就会砰砰响。回到家我就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在哑鼓垫上练习,没想到父亲突然让我把小军鼓退了,我气极了。他明明答应了。可我知道这容不得商量,以前我在学校擅作主张定的杂志、文具,父亲都会让我跟老师退掉。回到学校,我对老师说不想学了,老师还算通情达理,把小军鼓和哑鼓垫收回去,我看着绿色的垫子上几个白色的斑驳小点儿,觉得丢脸极了,别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,我这盆水却总要收回。回家后父亲看我情绪低落,安慰我:“反正咱家也没这个基因。”
也许是为了奖励我替自己收拾烂摊子,也许是为了弥补我失落的时间,父亲给我报了奥数班。在这个一切以学业为重的家庭环境下,我逐渐被驯化成一只畸形娃娃,脑袋大大的,四肢小小的。奇怪的是,我在数学上好像有点天赋。都说男生数学比女生好,但我从来没被哪个男生比下去过,答题总是又快又好。可是能学得好,并不代表喜欢。我逐渐敷衍,甚至学会了抄答案。终于因为“做得太快”被父亲抓包,换来一顿毒打。
老老实实学了两个月,去参加比赛,拿了奖,免试上中学。我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天才,走路时下巴逐渐抬高。初一期末学校安排分班考试,我毫无悬念地进入实验班。
初二开学第一天,班里闹哄哄的,经过一年的厮混,大家已经自动划分成数个小团体,三五人地围在一起聊暑期见闻。我和后桌炫耀分班考试的一道古诗词题:“三十功名尘与土”的下句你猜我写的什么——“四十做官乐逍遥!”后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:“岳飞的满江红你都不知道。”我尴尬地愣住。
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人。班主任敲敲黑板让大家回到座位:“这学期各班重组,这些同学和你们组成新的班集体,大家好好相处。”新来的同学开始自我介绍,内容无非是姓名特长兴趣爱好,听了一两个我就注意力丧失,转而沉浸在刚才的失意里,四十做官乐逍遥怎么了,对仗工整逻辑严密。
咚,地面震了一下,旁边坐下一个女生,宽大的校服,微黑的皮肤,她仿佛没注意到我的低落,直接开始叽叽喳喳地讲话:“你好啊,我叫H,原来二班的,我之前楼道里见过你,今天开始咱们就是同桌啦!”我心想,我跟你熟吗?她从斜挎包里掏出课本和铅笔袋,我盯着她黑色的斜挎包,我自己身后规规矩矩的老式书包硌得我后背生疼。
几周相处下来,我发现她就是我的补角。怎么说呢,我的思维是线性的,一根一根条理分明,她是一团的,毫无逻辑可言。物理数学基本不太行,有时候给她讲题都不知道她哪里不会。一到数学课,她总是试图把自己缩得小一点,竖起课本避免和老师目光交流。一旦被点名,我立马能感受到旁边发来一束卑微的求救的目光,眼神之恳切让人无法拒绝,我在纸上写下答案,她抬头报告给老师,安全渡险之后,她会送上一束钦佩的目光,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。
语文英语课,她就自然很多,宽大的校服经常延伸到我的课桌上,在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之类的文学巨著上写写画画。偶尔还会把随身听的耳机从袖子里穿出来,手撑着脸,营造苦思冥想的假象。我对此不予置评,继续和老师对视并不时点头。没一会儿,身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她在收拾课桌。
开学还没多久,大家的课桌抽屉都还富余,只有她库存拥挤难以周转,抽屉里塞满零食杂志颜料画笔。她在狭小的座位上左右扭动,忽然掉下一张纸,是一张彩铅画,我捡起还给她,你画的?
“是呀,你知道么,画室里有个男生特帅,我想追他呢。”H说。
H见我还盯着那张画,大方地拍在我桌上:“送你啦!”说完继续扭动起来。我用胳膊挡住画纸,免得老师发现。即使没学过画画也看得出这张画色彩恰到好处,线条笔触细腻,我心里忽然软乎乎的。背面是一首小诗,诗的美我是体会不到的,可不知为什么,流畅的笔迹忽然幻化成一把小刀,扎在我刚刚软化的心上。
上课、写作业、考试、上课、写作业、考试……桌上的教材越垒越高,课桌里的练习册越来越多,从前排传过来一张接一张的卷子压得人喘不过气,大家纷纷找到排解压力的途径。男生踢球,女生看小说。中学门口的报刊亭总会围着一群女生,大家在《最小说》《花火》《男生女生》一类的书中间选定当月精神食粮。报刊亭我是不会去的,虽然主要因为没钱,但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女生那么喜欢情情爱爱的纠结,作业还不够多吗?
一次体育课下课,桌上多了一本《正青春》,H让我有空看看。我以为她在体谅我囊中羞涩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没过两天,在水房听见有女生八卦:“你知道吗1班的H上杂志了。”我逃一般地跑回教室。
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翻杂志,一篇篇看过去,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伤痛文学,男生女生那种摆不上台面的小心思真是被他们写尽了。其中一篇尤其好看,讲的是发生在画画教室的暗恋故事,我看哭了。最后结尾落款“作者Helen”,H的英文名。
从这一天开始,H在我眼里变得陌生了,她不再是一个不起眼儿的偏科生。有时候上着课,我会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她,看她身上隐隐散发的光环,我拽拽衣领,懊恼这个好像永远结束不了的闷热夏天。
我开始上课走神,也不那么爱笑了,甚至有男生会传纸条问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。真奇怪,我能有什么事呢?学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。在这所有对口小学的中学,同学绝大部分都相互认识,我单枪匹马独自闯进来,一进校就被选为班长,是校长嘴里“我最喜欢的小班长”。初二新开的物理、化学、地理、生物前几次考试都是第一名,化学老师还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有没有兴趣参加竞赛,想让我以后走化学这条路。老师同学都认可我,我能有什么事呢?真奇怪。
到了初三,同学之间的话越来越少,每个人都开始有不可告人的青春秘密。在同学眼中我依旧属于成绩好的梯队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自从看过H的小说,我的心就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——我看到自己不具备的能力。这道口子,让我在听课、打饭、跑米的每个瞬间,隐隐失血,只有数理化成绩给无限下坠的信心一点浮力。当我在分子公式的世界里挣扎时,H在拥挤的位子上依旧自我,H好像从不担心自己的成绩。她经常随手写点文字,引用一些小众作家的经典语录,我知道那些人或许并不小众,但因为超过我知识范围,把他们归为小众会让我心里好受一些。在中考冲刺阶段,H开始沉迷摇滚乐,买打口CD。我从来没问过她“打口”是什么意思,这会让我显得愚蠢。我也跑过音像店,从玲琅满目的货架上选中一张“班得瑞”。林肯公园对她来说已经过时了,她喜欢“枪花”,我肯定这不是她审美顶点的代表,但我就记住这么一个。
中考结束,H和我都直升本校。我在悠长的暑假到处闲逛。有次路过盗版地摊儿,我做贼似的买了一张“枪花”的CD。一次也没听过。
高一我们还是同班,还是同桌。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时,H终于不堪数理化的重负去了文科班。为了纪念我们的同桌生涯,她送给我一本带锁的蓝色笔记本,里面是她在别人兵荒马乱时写下的各种奇思妙想。我只翻了几页,那是一个天才的随意书写,它恣意地展示着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才华。我感到恐惧,默默把它收进书柜的最里层。
学校为了让同学更顺利地接轨高考作文,开始专项训练议论文写作,破题、立论、论点、论据反复练习。我也不知道跟谁赌气,高中三年从未写过一篇议论文,语文老师也没说什么,记叙文偶尔还能拿到55分的高分,作为范文在全年级传阅。但我并不开心,怕H看到,也怕看到H的作文。我自认为自己和H的距离越来越大,她的文字像被上帝握着手写出来的浑然天成,我则是满头大汗憋出的矫揉造作。
以前我特别喜欢窝在书房看杂书,那种忙里偷闲的自由让我有一种快感。自从H的笔记本被放进书柜,我进门都会有意绕开那个区域,仿佛靠近一点都会被吞噬。为此我的高中生涯又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。临近高考一个月被叫到办公室,班主任说我是一匹黑马,沉寂已久的骄傲基因再次抬头,我决定暂且奋发一个月。
高考查分,父母和老师都很满意,还上了学校的红榜,贴在校门口供往来的学生家长瞻仰。我却始终忘不掉那场语文考试,那个很难写成记叙文的题目,被我较着劲硬生生塞进抒情的瓶子,甚至偷偷用了H说过的一句话,就这样,H身上的光被我偷进人生大考的答卷上。
我大概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,我想自救。选专业的时候,委婉地和父母提出学艺术的想法,但被无情否决了,说我不是那块料,他们认为法律更适合我,并且实用。我没有任何意见,既然不是最想要的,选什么都一样。
好在法律还是和文字打交道,只不过是冷冰冰、极富理智与逻辑的严肃文字。这似乎很适合我,从小培养的逻辑思维有了用武之地。我向往自由写作的心,被水泥一般的权威学科封箱塑装。为了让自己与梦想有一丝连结,竞选班委时我报了文艺委员,顺利当选。也是,正经人谁干文艺委员呢?带大家排过几次节目,也在学校拿了奖,我自己却觉得徒增羞愧没有成就。换届选举时,我没有再参加,同学在一旁鼓动我,我一边低头一边摆手。我越来越退缩,尽管无人察觉。我终于清晰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,我得了“才华病”,我越来越渴求H身上的那种艺术才华,那种自由的、随意的、放松的舒展。
时代早就变了,所有人都在尽力展现自己的长处,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停在过去,总在不擅长的领域较劲。
为了“治病”,我去学架子鼓。像是完成一场童年没做完的梦。我古板而刻苦地一遍遍打着最基础的节奏,直到老板听不下去,进来说,你知道还有其他节奏型吗?好像正在打气的气球突然被人扎破,我又退缩了。放弃总是容易的,但每放弃一次,对自己毫无才气的判定就加重一分。后来我又学了跳舞、画画、弹钢琴,都不了了之。
我还去参加演讲比赛,没有经过训练只凭直觉写稿子,经过一轮轮选拔进了决赛,最后拿到全区第三名的成绩,主办方说我可以直接去电视台参加节目录制。同期获奖的几位选手对这个机会都异常珍惜,积极准备,我却提不起劲儿,因为我在前不久的歌咏比赛里只拿到一个重在参与的优秀奖。
说起优秀奖,我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父亲给我报了英语课外班。班里举行过一次单词比赛,全班20多个人,我的成绩刚刚好卡在一半,老师发了一张优秀奖的奖状。十几个小朋友站在一起领奖,我看到坐在台下的父亲并没有笑。刚进家,父亲一把夺过奖状撕了,他冲我吼:“一个优秀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?!”我捡起奖状,一边哭一边小心展平褶皱的奖状,用胶条粘好。粘一次,父亲撕一次;我再捡再粘,他再撕,直到奖状碎成一块块橙色的碎片。“优秀奖就不是奖了吗?”我质问父亲。“人人都能得的还叫奖吗?”他怒目圆睁。我被吓到了。
忽然觉得,父亲好像没给过我努力的机会。他一生要强,吃过很多苦,凡事都憋着一股劲,要做就做最好,对我也如此要求。我逐渐把父亲的要求化为评判自己的标准,如果一件事没做到最好,就是失败,优秀奖是失败,第二名也是失败,甚至第一名也不够好,因为下一次要更好。在这种自我苛求下,我把一张张奖状拿回家,接受着旁人的夸奖,却从不敢自我肯定。甚至忘了努力才会有收获,开始不切实际地要求自己在没做过的事情上也要一击即中。好在凭着小聪明,在学习上完成得尚可,可我没有停留在此,我偏偏在意自己为什么没在艺术上成功。我把答案归结为没有才华,没有天赋。我看不到成千上万艺术生在追求艺术道路上付出的艰辛,看不到他们画过的一张张画稿,看不到弹断的一根根琴弦,看不到磨出茧的手。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,我瞧不起自己。我甚至不敢努力,在每一次稍微流露失败迹象的时候就选择放弃,因为我怕证实自己真的没有才华。我唾弃这样的自己。
年龄越来越大,自我贬低的词语越来越恶毒,对才华的执着变得越来越畸形,我走上了追求捷径的“邪路”。我意识到重操童子功不现实,或许我可以供养一个才华,从他身上分得一缕光。这种变态的渴求把我推进至暗的深渊。
我认识了男孩K,比认识人更早的是他的文字。那是一篇今天再看都觉得心惊肉跳的好文章。当时看完就哭了,锤在心上的痛感很长时间都化不开,随之而来的是扑面的才气,我像个嗜血的魔鬼在黑暗中睁大眼睛。见到K真人,眼神很灵。几次接触下来,加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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