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冰凌先生(美国)在讲那过去的故事
老金原在国内曾任大厂车间主任,如今退休了,被独生儿子接到美国来养老。生活和环境大变,可早起的习惯,仍然雷打不动。
老金穿好衣服,把地毯上的被子枕头抱上床。软床又大又厚,可以横躺竖躺,可以随意乱滚,但他就是不习惯,翻来覆去像浪里的船,睡不踏实。所以晚上睡觉前,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,新地板毛地毯,铺上垫被,头靠鸭绒长枕头,身盖大真丝被,睡得实在。
老金拉开垂条窗帘,俯视着平缓的山林,再遥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长岛海峡。住在这山坡上往下看,往远看,眼界宽阔,怎么看怎么舒服。
两年前儿子要买这栋房子,曾经打电话告诉他。他急着说,千万不要买山里的房子,山里危险,要买就买城里的房子,城里人多安全。儿子在电话里笑着说,在美国恰恰相反,城里空气不好,房子又挤人又多,才不安全呢。儿子还向他解释说,越是山里面越安全,房地价越贵,那叫高尚区,都是有钱人住的。他当时被搞糊涂了,到了美国才明白,山里的房子是高级。
倪小玲(新西兰)拍摄
十二年前,儿子来美国自费留学,书没好好读,整天泡在餐馆打工。打了三年工,赚了些钱,自己开起了外卖店。开了三年店,卖了外卖店,又买了堂吃店。几年经营下来,生意蒸蒸日上,又娶了一个早年来美的台湾姑娘,买了名车洋楼。这洋楼上下两层,大小十八个房间,配有车库地下室游泳池,周围还有一大片绿草地,总共花了三十多万美金,乘上八,折成人民币就要二百五十多万。老金心想,这比当年资本家还“资本家”!要是这洋楼能搬回去多好,可以让亲朋好友看看,那才叫风光。可惜搬不回去。
老金到美国来已经四个多月,刚来还有新鲜感,现在已经没有了。语言不通,又不会开车,整天困在家里,感觉好像被软禁一样。儿子是孝子,想尽办法让他舒服,让他开心,但儿子一天到晚忙老饭店,还要开新餐馆,根本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。只好挑好吃的东西买,两个大冰箱塞得满满的,专门装了“小耳朵”,让他天天能看到中文电视节目,又订了中文报纸让他看到来自各方面的消息。
有吃的听的看的,就是没人聊天,老伴早几年去世了,没有唠叨话了,耳根清静了,心里却发闷。在国内时候,工厂大院里,同事老友每天相聚,聊天下棋搓麻将,时光过得飞快,还能解闷。可到了美国,没人讲话了,舌头都发硬。儿子叫他给国内亲朋好友打电话,而且叫他随便打。儿子舍得,他舍不得。
刚来的时候,老金不敢接电话,一听到电话铃响,心就哆嗦。碰到讲英语的,他就和哑巴一样,讲不出话来。后来“哈啰,三Q,古拜”也学会几句,胆子就大了。再有电话铃响,他伸手接来,张嘴就是一句“哈啰”。碰到讲英语的,他照样用汉语对待,让对方知难而退。然后,他一声响亮的“古拜”,做到善始善终。
老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孤独的生活,有时想这是悠闲,就享受悠闲。有时想这分明是煎熬,那就煎熬吧。比起住在工厂大院那些同事老友,自己不是皇帝老爹?
倪小玲(新西兰)拍摄
上午十点钟,儿子金城穿着睡衣步下楼来。儿子瘦高身材,直直的一个长人,瘦而不薄,反倒显出精干。老金觉得儿子这点像他。
金城一见父亲,就满脸堆笑问:“依爸,早饭吃了吗?”
老金说:“吃过了。我煮粥了,你也吃一点。”
儿子拉开冰箱门,倒了一杯橙汁,说:“我到餐馆去吃。”
老金说:“还是吃点粥好,有米肚子实。”
儿子说:“好,我吃一碗。”
老金帮儿子盛了一碗粥,摆下三碟小菜:肉松、小酱瓜、豆腐乳。
金城喝了一口粥,说:“要是有咸橄榄干就好了。小时候,天天吃咸橄榄干,都吃厌了,现在反倒想吃咸橄榄干。人啊,也真有意思。”
老金说:“那时候是穷,没办法。你知道我们福州人为什么一天到晚吃粥?稠稠厚厚的?因为米紧张啊。煮不起饭,就煮粥,太稀了,人吃了没力,所以,就煮成稠稠厚厚的。
儿子说:你做了一辈子,苦了一辈子,现在就是享福,好好享福。我买了这么大的房子,就是让你住的。”
老金说:“有你这句话就够了。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国,再住一个两个月,我还是回去。六十年了,住在福州,住习惯了,厂里宿舍,几十年同事老友,也有人讲话。”
金城说:“啧,我也没时间陪你。”
老金说:“我帮不上你忙,已经很不好受了,还怎么能要你陪我。”
“哎,依爸,你可以帮我……”金城双眼放亮,站起来,走了几步,说:“对!依爸,你来做餐馆‘听雨楼’老板,当总经理。我正好新店要开张,人手调不过来。我今天早晨还在和贝蒂讲这件事情。”
老金摇着头说:“这怎么可以呢?开玩笑。”
金城说:“可以。依爸,绝对可以。第一,你做车间主任二十多年,有经验。第二,你人很威,不要讲话,人都怕你。”
倪小玲(新西兰)拍摄
老金说:“我对餐馆那一套不熟悉,心里没底。”
金城说:“依爸,都没关系。餐馆事情几天就熟了,厨房里面有大师傅管,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。大堂、酒吧有经理,你做总管,总经理。”
老金说:“还有,英语呢?我不会讲,碰到洋人怎么办?”
金城说:“那更没关系了,你又不要收钱,不要端菜,那些维特(Waiter侍者)、凯雪儿(Cashier收银员)全包了,酒吧有巴腾德(Rtanaer调酒员),还是洋小姐,由她去做。你就在柜台里,看看报纸喝喝茶,累了,小房间里倒一倒,有事情没事情出来看一下。有你盯在那边,下面人也不敢乱来。餐馆里面,什么事都好做,就是一件事很难做。不要看餐馆只有二十多个人,有内地来的,有台湾来的,香港来的,什么人都有。内地里面有广东人、福州人、上海人、浙江人,相当复杂,很不团结,一天到晚都是吵架,我哪有时间去劝呢?”
老金说:“劝什么?下面人有点矛盾好,争来争去,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。要是下面人都很团结,团结得和一个人一样,那才不得了,那就来对付你了。他们之间没矛盾,就是他们和你的矛盾了。那才真叫你头痛呢。”
儿子睁大眼睛:“依爸,你这一套厉害啊!相当有道理!到底你在车间里当主任这么多年,管人绝对有一套。依爸,你去整理整理,今天就去,做‘听雨楼’总经理。”
老金说:“这怎么可以?还要商量一下。”
金城说:“依爸,这又不是在国内,提拔一个主任,还要上级讨论,党委通过。这是我们自己的餐馆,我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怎么做就怎么做。”
老金拍拍脑门:“嘿嘿,习惯了。可以啊,我今天就去。”说完,他披上外套。
金城急忙拦住父亲:“依爸,你又不是到车间去,可以随便穿衣服。你今天是去做饭店总经理,就要穿得体面。把我给你买的几套西装拿出来,挑一套穿,还要戴上大花领带,以后每一天都要这么光彩。就是平时穿休闲装,也要穿大红大花的。你看隔壁白楼那个老依伯,七十多岁了,穿着大红衬衫,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样。美国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样,越老穿得越红越花。依爸,以后那些从国内带来的白衬衫蓝裤子都扔了。”
老金说:“留着留着,我带回去还可以穿,或者送给乡下亲戚穿。”
这时,儿媳妇贝蒂也下楼来了。金城把刚才的意思说给贝蒂听。贝蒂拍手叫好,转身上楼取了几套西装和领带,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。老金到房间里换上西装。金城又帮父亲扎上领带。贝蒂惊叫一声:“哇!爹地好好酷噢!”
老金低声问儿子:“什么叫酷?”
金城说:“酷,就是派头。依爸这一套西装一穿,就是总经理的派头。”
贝蒂挽起丈夫的手臂:“爹地穿上西装,比你还酷。”
老金不好意思笑了笑:“哪里哪里,我人已经老了。”
贝蒂说:“老了才有魅力噢。‘听雨楼’那些小姐太太保证会被爹地迷倒的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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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金坐上儿子的林肯新车,直驰“听雨楼”。员工们已经陆续到齐。金城把大家召集到大堂,说:“大家都认识了,这是我父亲。从今天起,他就是‘听雨楼’中国饭店总经理。大家有什么事情就找金老总。”
老金向大家点一点头,说:“同志们好。”
大家笑了。油锅师傅老钱说:“首长好。”大家大笑。惟有酒吧小姐戴安娜一头雾水,耸着肩,看着人笑。
“听雨楼”维特里上海人多,固定工和临时工加起来有五六位,占去一半。金城喜欢招上海人当维特。上海人修饰整洁,服务细腻,最重要嘴巴甜。美国人最吃这一套,特别是那些老头老太太,一喜欢上了,就成了雷打不动的回头客。虽然上海人各顾各,互相不买账,五六个人就有好几派。但他们对外却很抱团,打架是不太行,斗起嘴却是最佳阵容,几张嘴寸“句”不让,不获全胜,决不收兵,充分显示海派的实力。有一位从沈阳来的访问学者,周末也来“听雨楼”打点散工,能说会道,人称“东北第一嘴”,舌战海派维特几个回合,就退下阵来。事后他总结说,上海人多还没啥,就是五六张嘴同时开火,让人难以招架。不是冲着你说的,也在一边摇头啧嘴,嗤之以鼻,就好像你刚从山沟里爬出来似的。
上海人的厉害,正是金城喜中之忧。有时他们暗中施压,金城也要让着几分,常常暗示带位小姐把好客人带给他们。这样,其他维特就有意见。带位小姐叫楼兰,是个杭州姑娘,妩媚中透着侠气,也常常不理会老板的暗示,照常公平带位,搞得金城两头不讨好。这一切,老金都看在眼里,他没吭声。每天来上班,他只是喝喝茶看看报,或者在小本子上,记几个英文单词,在旁边标上同音汉字。如果累了,他就到小房间里躺一会儿,忙起来也只是在大堂和厨房里转转,始终不多话,和员工保持一定的距离。像是无所事事,实际上半个月下来,他已经把这饭店里里外外摸得八九不离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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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晚上,老金留下台籍维特老叶,请他到吧台喝杯酒。老金从冰柜里取出两瓶“青岛”啤酒,启开瓶盖,然后递给老叶一瓶,他抓起啤酒瓶,朝老叶举了举,喝了一口,问:“叶先生,这个月打下来,赚了多少钱?”
老叶有点意外,想了想,说:“两千多啦。”
老金问:“两千五,有没有?”
老叶说:“这个……差不多啦。”
老金说:“叶先生,我想请个人当大堂经理,每个月两千八百块的工钱,你看看这个数够不够?”
老叶说:“那够了,那不错啦。”
老金举起啤酒瓶:“叶先生,我请你当大堂经理。”
老叶一惊,盯着老金,问:“是金城的意思啦,还是你的意思?”
老金说:“我的意思。这里,我说了算。”
老叶犹豫着。
老金说:“叶先生,你是老资格,这饭店里的维特,用福州话讲,最霸的是你。有经验,人义气,最有资格当经理。再说,你也快五十了吧,年纪一大把,还托那么重的大盘子跑来跑去,我心里也过意不去。”
老叶说:“这些都没什么啦,主要是那些上海人啦,人多势众。他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,背后都骂我啦,就怕他们那帮人不服管啦。”
老金说:“不服管怕什么,你是经理,你手上有权啊!”
老叶说:“我能炒鱿鱼吗?”
老金说:“能。”
老叶举起啤酒瓶:“那,谢谢金老总抬爱啦,我当麦瑞举(经理Manager)。”
老金一愣,问:“麦瑞举?什么麦瑞举?”
老叶说:“就是经理啦。”
老金说:“噢,麦瑞举,好。从下个礼拜一开始,你就当大堂麦瑞……举。”
老金这一手,惹怒了海派维特们,他们背后把老金骂的臭要死。几个人轮番找金城告状,说你老爸不了解饭店情况,被老叶甜言蜜语哄骗了;说老叶形象差,满嘴闽南土话,怎么能当大堂麦瑞举?说老叶是“台毒”分子,经常散布分裂祖国的言论等等。搞的金城难以招架。他从心里佩服父亲的心狠手辣,虽然多花几个钱,却把矛盾下放,省去许多麻烦。但他又不敢得罪这些海派维特们,这些人是饭店的顶梁柱,包场宴会、大台桌子和一些重要客人,都要他们上。金城自己当过维特,知道维特的重要,光菜好,只好到一半,还有一半要靠维特来侍候,侍候到位到心,让客人嘴里心里都舒服满足,必定就是回头客。一个饭店有一批固定的回头客,那么,这个饭店就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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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做零碎活,大家围着桌子择豆角。金城叫出张沪生,一起走到停车场,钻进林肯车里。张沪生是“听雨楼”的金牌维特,也是海派维特里说话算数的人。他知道自己能稳坐金牌交椅,全靠金城抬举,因此,他对金城也格外敬重。他是明白人,见金城叫他出来,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了。
金城点上一支烟,把烟盒扔给张沪生:“沪生兄,这几天我很累啊!”
张沪生也点上一支烟,问:“是不是老叶当麦瑞举的事?”
张沪生说:“我是从心里面感谢你。老叶当麦瑞举,我当然不服气。不过,我是做生活的,我更看牢的是美金。饭店有生意,我有台子打,有小费赚,还有老板你对我的器重,这就足够啦。我张沪生心满意足了,我决不会跟他争这个麦瑞举。我打我的台子,我不会跟他争一句闲话。不过,今天当你老板的面,我也把话讲清楚。如果他给我小鞋穿,那么,人活了,也就是为了一口气,我也就不客气了。”
金城说:你们两个心里摆不平,对谁都不利,对你对他,对‘听雨楼’都不利。‘听雨楼’听的应该是和风细雨,而不是暴风骤雨。所以,我今天找兄弟你来谈谈,目的就是摆摆平。我现在为难的是,这个位置是老头子给他的,我不同意也不行。从小到大,一直到现在,我从来不敢在老头子面前说过一个不字。所以我今天要拜托你,跟你那几位兄弟打打招呼,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。‘听雨楼’有这个局面来之不易,要靠大家来维护。不团结就不安定;只有团结了,才能安定。”说完,他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个信封,递给张沪生,又说:“五百块,表示一点意思。”
张沪生连连推却:“这啥意思?这啥意思?”
金城把信封拍在张沪生手上:“好了。”
张沪生回到饭店,大家都盯着他。北京维特大唐问:“金老板找您上他的‘专列’,有什么最新指示啊?传达传达。”
大家异口同声说:“传达传达。”
张沪生说:“要团结,不要分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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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冰凌(美国)原创
图/倪小玲(新西兰)拍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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